那年,十七岁(上)---是小飞鱼呀

我坐在他的对面,大口地吃着蟹腿,然后整个手抓住巨大的蟹钳子,掰开坚硬的红壳,吃里面细嫩的白肉,完全不顾及形象。我偶尔抬头看他,他细眯着眼睛,全神贯注地看着我吃。

“你一点没变。”我一边舔着手指头一边说,螃蟹太鲜了,满手留香。

“我十七岁的时候就这么老,对吧?”他笑起来,脸上没有一点皱纹。

“对!”我说,“现在反而不显老了。瞧你四十多岁了还没有一根鱼尾纹。”

“你也没有啊。”

“我比你小两岁好不好!”我嗔怪着他。

我在他面前神态自若,因为我知道他就是那个在我十五岁时站在我家高楼下面叫我的名字,要带我去看电影的男生。

“第一次来珠海吧?”他始终笑眯眯的,“在西宁整整待了十七年,快赶上我了,我待了二十二年。”

“我在北京已经二十年了,”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,“看看,我的高原红还有吗?”

“没了,”他摇摇头,“我的还在呢。”他摸了摸自己高高的颧骨。突然,他举起了酒杯,“陆薇丽,”他叫了我一声,“你还和过去一样,朴实无华的美丽。”

我也举起了酒杯:“辉爷!你也和过去一样,霸气侧漏,气场强大!”

我听他夸我,一点不害羞,我习惯了。他十七岁的时候就是这样夸我的。

而我对他的描述也完全坦诚,一点都不夸张。我也忍不住再叫他一声 “辉爷”,小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叫他的。

眼前这个男人叫刘辉,我们都叫他“辉爷”。辉爷长得不好看,眼睛小小的,单眼皮,颧骨高高的,鼻梁也不够挺拔,在我这个画家的眼里,他很像梵.高那张没有胡子的自画像,只不过他的眼睛还要再小一点。虽然和梵.高的皱纹、病态、寒酸都毫无关系,却和梵.高自画像里隐藏着的一种气势息息相关,特别是他的眼光扫射过来时,似乎有一种威慑力,这种威慑力表明,他很想洞悉一切,他时时刻刻都在这样做,他在不停地敏锐地捕捉或者思考。

他个头几乎跟我差不多,头发是板寸,穿的也是运动裤和球鞋走路松松垮垮,一点 不是大老板的模样。但他走进珠海这家高档海鲜餐厅,“一只大龙虾,做刺身; 两只海蟹,姜葱炒;一斤蛏子,辣炒;半斤皮皮虾,清蒸....”.没等我反应过来,菜就点好了。他这副干脆利落、一山不容二虎的风格和十七岁的时候完全一样。

“哈哈哈,霸气侧漏!我可是人民教师啊!”他爽朗地笑起来。

“得了吧,你还能当老师?”我不相信,我们有多久没联系了?

“当然,在西宁当了两年的中学体育老师呢。”他眼光诚恳。

“后来呢?”我对他的后来一无所知。

“干了两年,”他说,“每个月350元的工资,我算了一下,要买一套房子,需要五十年的时间……有一天我和同事喝酒喝多了,我对着校长说,"老子不干了!”我就回去睡觉了……

我睁大了眼睛,听着他的故事。"后来呢...."

“第二天发现,大家都以为我已经辞职了,校长也这样以为。后来,我就真的不干了。我跑回县里的老家,在家门口的山洼洼里,抽了一包烟,最后指了烟屁股,带了一个月工资,就来到了珠海。"

“为什么要来珠海?”

“离西宁远啊,越远越好,还是一个新城市。我想一切从头开始。

“为什么要从头开始?”

他不答,却接着说:“我真的是从头开始的。睡过车站、公园和街边的躺椅,睡过草坪、操场,发过传单、刷过盘子、卖过酒,什么都卖过,跑过腿、打过下手,几乎没有什么没干过...“

"我妈说,有一种人,就是把他整个人拥在一棵荒郊野岭外的树上,他也能够存活下来,这样强的生命力的人,就是说你呢。”我由衷地说。上天是不会饿死他这样的人的。“来,”他又把酒杯举起来,“发现了吗?这个红酒多醒一会儿之后,现在更好喝了!”

我喝了一一口红酒,确实人口更加滑润,果味浓醇:“嗯,好喝。反正我也不懂。”

“知道我为什么让他们给我送这种酒过来吗?”他说。

‘辉爷,因为这种酒贵吧?

我大笑,喝了红酒,连笑都是红颜色的。

这瓶红酒是刚才辉爷打电话让一个小伙子专程送过来的。

“这瓶酒是从澳门走私进来的。”辉爷语惊人。

“走私?”我呆若木鸡,“你现在千走私这行?”

“.....”他轻转眼珠,环顾四周,示意我小声一点,随后便轻轻点了点头。

“唉,”我轻轻摇头,“咱们俩永远是两条道上的人,这两条道是平行...我永远不懂你做的事,而你也永远不懂我做的事。”我接着又说了一句。

“你注定一辈子 都不懂我做的事,因为我是黑道上的。但是你做的事,我女儿现在正在做。”他又一语惊人。

“女儿?"我想到了,但没想到都可以画画了,“多大了?“

"十二岁了,她最爱画卡通画。虽然她和你画的不一样,但是她真的天生就爱画画,从三四岁开始就不断地涂鸦,到了上小学就能画出像模像样的画了,还是他们的美术老师找到我提醒我要关注一下她这方面的才华。我当时手捧着她画的被老师评为‘优’ 的画,几乎呆住了,就像看到你高一时给我画的那幅画像一样让我惊叹。这一点怎么会像你?太奇怪了。这就像是命运的安排⋯⋯”他几乎是在不停地唏嘘和感慨。

是的,我想起来,高一时我为他画了一幅画像,就是从梵·高的自画像里得来的灵感,我从他们中间寻找到了一种暗藏的气势,那仿佛就是那幅画的灵魂,所以我知道,我从一开始就抓住了他的灵魂。

辉爷突然想起什么,打开了他的手机,举到我的眼前。

“天哪,你还留着呢?!”我看到那幅画已经发黄、发皱,中间还有折叠的印痕,却完好地被框在一个玻璃框里。手机里的这幅照片见证了它的存在。

他点了点头:“我只身来珠海,就带了两样东西,一个是三百五十块钱,另外一个就是这幅画。我居无定所的时候,能把它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,几乎是奇迹⋯⋯现在这个镜框就放在我的桌子上。”

我几乎说不出话来,用手抚摸着红酒杯,把酒倒了一口在嘴里。

辉爷突然又想起了什么,从身上掏出了他的钱包,打开,举到我的面前:“还有一个人,你要看一下,如果我的女儿是第二像你,这个人就是第一像你。”他指了指照片上的人。

一个清秀美丽的姑娘,脸庞圆润饱满,笑容甜美。

“这个就是嫂夫人吧?辉爷。”我笑着说。

“像不像?”

“真的很像⋯⋯”我刚才猛一看,吓了一跳,以为是自己在舞蹈队的时候的照片。但我故作镇定,控制着自己的表情。

“珠海舞蹈团的。”他说,顿了一下,“你不是也从小练舞蹈吗?”

我莞尔一笑。好像笑得有点涩。

“我完完全全按照你的模子去找的。”他这句话又把我惊到了。

我再一次说不出话来,只是默默地举起红酒杯,居然忘记邀他一起喝,而是独自把酒干掉了。

我故意不慌不忙地吃了几口龙虾刺身,却完全不记得蘸了多少芥末,呛人的芥辣从鼻腔冲上了我的大脑,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。

他没忘记给我倒酒,还在不停地把龙虾肉夹过来放在我的小碟子里。

就这样沉默着。

中间的这一段沉默一点也不突然,很和谐,似乎是交响乐张弛有度的段落中一节轻快的和声,让匆忙的对话稍稍休息片刻。

“我只记得,”我轻咳了一声,“你在楼下叫我的名字,我从阳台探出头来看你,你白色衬衫的衣角被晚风掀起,露出了你的黑色皮带;还有那晚的夕阳照在你蓬松的头发上,发出栗色的光芒⋯⋯那幅画面⋯⋯”我摇了摇头,仿佛甩也甩不掉的样子。

“你在意的细节真的都是油画,难怪你画油画。”他笑了笑,又接着说,“可你还是拒绝了我。我们那天并没有去看电影。”

“那是第一次,我妈不让我去。”我翻了翻眼睛,“当时,我的眼泪就从五楼上啪啪啪地掉落在你的自行车前,你一定不知道。”

他的眼睛睁大了一下,木然地摇了摇头,但又不知不觉在点头,他轻轻地说:“我感觉到了。”

“所以,后来,我继续找你,终于去看了一次电影,”他仰起头回忆了一下,“好像是武打片,对吗?”显然他并没有想起来。

“不记得了,”我说,“我只记得我们俩人骑着车,我在街道里侧,你在外侧,一直在聊刚才看的电影,但是聊的什么完全记不得了,只记得那晚的风特别温暖,我被暖风吹得昏昏欲醉,我们车子骑得相当慢,好像歪歪扭扭的一路,我们都在无限拖延回家的时间⋯⋯”

“又是一幅油画,对吗?”

“对。”

“你除了能记住油画的画面,还能记住感觉。对吗?”

“对,通感。我从小就用画面和通感来记忆。”

“最少有四幅油画,”我举起了酒杯,没等他举起来,我就已经喝了一口,我感觉自己的脸在燃烧。我的酒量很差,其实在喝第一口的时候,脸就开始燃烧了,我只是没有管它,任它去燃烧而已。今天,我想,多喝些酒。

“第三幅油画——我们俩在河边,你总喜欢做那个飞腾起来的武打动作,右腿伸直侧踢,左腿半弯着,配上手臂向右边挥过去,整个人飞在半空中,好像定格在那里了。”我指了指我的脑袋。

我仿佛看到了这幅油画,它明晃晃地展现在我的眼前。

那时刘辉上高三,我上高一,他比我高两个年级。

我们都只上了五年小学,所以高一时我十五岁,他高三时十七岁。他是田径队的队员,一直驰骋在操场上。

好像他还在某个暑假去了一-趟少林寺,练了一身的功夫,所以才会有不断向我展示惊险武打动作的片段。那个年代,会两手这样的招式是多么新潮和时尚。

我们很少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。一次就是看电影,还有一次就应该是在河边散步了。散步到人烟稀少的地方,就是他向我展示他所有武打动作的时刻了,那是他十七岁时最得意、最与众不同、最霸气、最帅酷的时刻。我现在还能想起来他做飞腾起来那个动作时,脸上耍酷又得意的表情。而当时的我,一定没有无动于衷,但一贯淡漠的我肯定也不曾发出尖叫,我的表情是无比淡定,虽然我的内心已经发出了尖叫,而且这幅画也刻在了我人生的画卷上。

“哈哈,”他笑了起来,“学了一点武术,在你面前太显摆了,我那时候一定很搞笑吧?”他很少慌乱,这时候却尴尬地挠了挠头皮,那模样好像个做了错事的中学生。我用尽全力摇了摇头:“一点也不搞笑,一点也不。“

我一再强调,"你那时候真的很像一个英雄, 武侠片里的英雄!”我肯定地点了点头。

他举起酒杯把红酒干了。

“来!服务员,给我加两瓶黑啤!”眼见着我们那瓶打开的红酒都快喝完了,他又要了啤酒,“今天高兴,知道吗?我戒酒戒了半年,今天为了你,我豁出去了。”

“你还能戒酒?”我讽刺他,“酒不就是你的命根子吗?”

“哈哈,你真是知根知底。”他爽朗地笑着。

“还有一幅油画要不要听?”“要听要听!”

"最后一幅油画就是我得阑尾炎在医院做完手术,你来看我,那时我已经恢复了几天,刀口还没全长好,我们在楼道里缓慢地走着,走到楼梯的时候,你二话不说,从二楼楼梯把我公主抱抱到了一楼一你知道吗?你简直就是个暴君啊!你那雷厉风行的风格!你那山不容二虎的架势!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....”我描述着。

“还有公主抱?不可能,我记得我们连手都没拉过!”他大叫。

“是没拉过手!你记得没错!可是我还没说完一一是痛得记忆犹新!当时你这样抱我,我的刀口很痛,痛得我吱哇乱叫啊!”真的是这样,那种痛现在还能感觉到。他拿起了啤酒杯,碰了一 -下我的红酒杯:“我是个粗人!真的,我特别鲁莽!干了!”他一口把一-杯黑啤喝了下去。

我用一只手捂着我滚烫的面颊,另一只手拿起红酒杯,喝了一口。“来听听我脑海中的画面,好吗?”他突然温柔的问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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